“容华淡伫,绰约俱见天真”,这是宋代女词人李清照(1084——约1151)《庆清朝》的词句。原来的词意暂且不论,就字面的境界来说,用来拟喻萧淑芳的绘画艺术,也许会使人感觉不尽贴切。是的,她的绘画色彩绚丽,然而,我却觉得画面毫无粉饰,融融然于素雅;确实,她笔下的形象,富有勃勃生机,可是我却觉得它们毫不矫饰,仪态端庄自然。腴丽多彩而淡雅,绰约多姿而质朴,于淡雅质朴中流露着天真——这正是她的绘画艺术呈献给人們的一种高境界的美。
中国传统艺术,历来崇尚品格。诗有诗品,书有书品,画有画品。“画贵立品”,用意不仅在于品评有依,还在于倡导高格调。艺术作品的格调,总是与作者的人品和思想境界相一致的,正所谓“吟咏情性,如印印泥。”① 萧淑芳博学达实,为人娴雅,而又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画如其人,她的绘画艺术格调,也恰恰是典雅而又平易。“典雅”的境界,往往涵泳着清明高尚,含蓄蕴藉的意味;而“平易”则又使人感到平和纯正,情真意显,易于理解。萧淑芳作画态度严肃认真,从选材、写生、到创作的整个过程,都融汇着她的思想感情和艺术匠心,作品中处处可见自我气质的流露。她的绘画造型严谨求真,手法洗炼概括,笔法以至笔墨处理,力求平正含蓄,因而她的作品使人易于理解而又耐人寻味。中国古典画论有过“四难”的说法,即“笔少意多”一难;“境显意深”二难;“平不类弱”三难;“结构自然”四难②。然而萧淑芳的作品,却恰恰具有这四个方面的长处。可以想见,这种境界的得来,绝非轻易。如果我们承认艺术作品应该给人以高格调的美,艺术家必须注重品学修养,那么,“画贵立品”在今天就仍不失其现实意义。当然,品评的内容应该是新时代的,这有待于我们根据今天的人民的审美要求来加以研究。我觉得,和一些有成就的前辈画家一样,萧淑芳的作品,无疑是为我们研究什么是高格调的美提供了有益的范例。
不少人以为,萧淑芳是直接从水彩画转到中国画的。我感到这里有必要对她五十余年的艺术经历,作一个简要的回顾。萧淑芳从学画之初到自成一家,大致经历了四个阶段的发展。第一个阶段是二十年代初期,即1925年以前,这个时期她主要从事中国画的学习。当时她只有十几岁,由于多病,在家调治,从汪慎生、汤定之等学习花鸟、山水,方法主要是临摹。这种学习,一直延续到三十年代初期,此间,也有时去齐白石家问学。齐白石曾在她画的一幅“荷花”上题过“墨润笔秀殊可观也”,大为嘉许。由此可见,她的绘画生涯,是从中国画开始入门的,她接触中国画实际要早于西画。所幸那幅五十年前有齐白石题字的“荷花”至今尚存,我们可以看到她当时对中国画的笔墨运用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理解和经验。而从本画集中所收的那幅工笔“兰花”,我们又可以看出她在线描方面的功力。萧淑芳正是从中国画入门,在有了一定的基础之后,又开始学习西画的。
第二个阶段是从1926年开始至五十年代末,在这漫长的三十多年的时间里,她主要是学习西画,并从事油画、水彩画的创作、研究和教学,但也没有停止对中国画的探索和研究。1926年她入北平国立艺专就读,三年后去南京中大艺术系旁听,从徐悲鸿先生学习素描和油画。后来回北京,曾与蒋兆和一起研究中国画人物和风景写生。可以说,在中国画风景写生实践上,萧淑芳是一位先行者。1937年赴欧洲参观学习,在英国伦敦斯莱德(Slade)美术学校学习雕塑,同时广泛接触了油画、粉笔、水彩、木刻等造型艺术形式,在伦敦、瑞士举行过个展。旅欧途中,参观了古埃及、罗马等文明古迹,开拓了艺术眼界。四十年代回国任教,从1947年开始在北平国立艺专任兼任副教授,1949年中央美术学院成立,任专任副教授至今。这个时期教油画和水彩画,五十年代发表了不少具有个人风格的油画和水彩画作品,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第三个阶段虽然时间很短,即六十年代初的两三年时间,却有过一个不容忽视的探索历程。1960年以后,她到中国画系花鸟科教学,课程重点是花卉写生,从此开始摸索把水彩画的一些经验和方法运用到中国画的花卉里。这期间发表了去苏州及东北小兴安岭创作的一些水彩画与中国画相结合的花卉和风景画。
第四个阶段,从七十年代初期到目前,从事中国画花卉创作和研究,作品臻于成熟,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格。近年来发表了大量中国画作品,题材主要是花卉,并为花卉教学和研究做过录像,发表过文章。
从以上简略回顾,可以清晰地看出:萧淑芳的艺术风格,是经过长年的实践和探索,经过多方面的条件准备而逐步形成的。这个过程概括地说,就是从中国画入门——学习西画并形成了自己的油画和水彩画风格——探索中国画和西画的结合——创作出具有自己风格的中国画。萧淑芳和不少早年学过西画的前辈画家一样,后来把主要精力转向了中国画,这不仅是由于社会的需要,各主要的是出于对中国传统绘画的热爱,出于对发展中国传统绘画艺术的责任感。明清以来,相对来说,人物和山水画处于长期踟躇徘徊的状态,而运用生宣纸和水墨的意笔花鸟画却大步前进,有了长足发展。但又难免流派繁衍,陈陈相因,在这种形势下,不苟同好而求独诣,企望有所创新和发展,是十分艰巨的。萧淑芳能创作出既不同于前人,又不同于同辈画家,而具有自己独特风格的花卉作品,尤其是在色彩的运用上对传统有所突破和发展,是难能可贵的。
萧淑芳在创作方法上,继承了中国民族绘画优秀的现实主义传统。这个传统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也可以解释为追求真、善、美的,以形写神或形神兼备的创作方法。
形真,是萧淑芳绘画艺术的一个特色。艺术形象来源于生活,艺术作品总是人与自然结合的产儿,因此,“善画者,师物不师人”③。萧淑芳认为:“凡是有成就的人,他们的作品没有不是从生活中得来的。”正如达·芬奇所说,那些以他人的画为准绳,而不去师法自然的人,“在艺术上只配当自然的徒孙,而不配做自然的儿子。”萧淑芳笔下的花卉,与吴作人笔下的动物一样,都是自己直接从生活中写生得来的,它们既带着生活原型自然真切的形质,又倾注着作者本人的审美感情。萧淑芳曾于1961—1962年间的盛夏季节,两次去东北大小兴安岭写生。成片的各色山花,金黄的山丹、深红的丽春、淡黄的萱花、深蓝的紫鸢、紫白的橘梗,还有许多各色各样形奇异状的小花,它们点缀在丛山密林之中,加上层层的白桦林,奔跳的小鹿,潺潺的溪流,飞舞的蝴蝶,十分惹人喜爱。她回忆说:“这景象太引人入胜了”,“给我留下了至今不能磨灭的印象”。当时,她画了不少风景写生,收集了多种山花的素材。1973年,她又有机会去湖南写生,她说:“那时正值杜鹃盛开季节,满山红、黄、粉、白,美丽非凡,给我印象很深。”本画集中所印的《山花烂漫》(韶山杜鹃及东北林区的山花)、《锦绣》(杜鹃)、《欣欣向荣》(扶桑)、《青云》、《迎风》(紫鸢)、《万紫千红》(绣球)、《桦林双鹿》等,就是在上述生活素材的基础上创作的。当然,形真,并不是照搬生活。“世间妙景,纯在自然,人欲肖形,全凭心运。”④ 要达到艺术的真,是要通过支配眼睛和手的“心运”加工,往往还要带着感情激发出的兴味。萧淑芳说她在收集素材时,“首先是选择我喜欢而又入画的花朵”——这就带上了感情的色彩;“画前要仔细观察、了解它的生长规律。我觉得复瓣的花朵不如平瓣的更有表现力……对客观对象应该是忠实的,但又要有所选择取舍。在勾铅笔画稿时,就要考虑如何调配色彩来表现它独具的质感、动人的色泽等等。”——这就是说,在收集素材时,就已经开始了“心运”加工。萧淑芳笔下的形象,既是客观的,又是经过主观提炼而带着感情色彩的,这正是中国传统美学对形真的要求。
意善,可以说是萧淑芳绘画艺术的另一个特色。“善”的本意是完美的意思,而“意”则是中国画论最常出现的用语,它的含义很复杂,我这里所指的是“意想”。徐悲鸿说过:“凡美之所以感动人心者,决不能离于人之意想。”美好的意想,并不完全是抽象的,它既然可以使人感觉得到,也就必然地体现在作者的意匠加工之中。格外地注重意匠加工,是中国各个门类传统艺术中最相通的共性之一,它反映着艺术表现上理想化的追求。萧淑芳在60年代初期,尝试把水彩画的一些方法运用到中国画中来,这个探索过程,正体现出这样一个追求。因为水彩画用的工具、纸张要求与中国画不同,她刚开始练习时,先使用高丽笺或半熟性的宣纸,完全按照水彩画的要求,用明暗对比的方法画瓶花,直接对景写生,略加背景衬托。后来,又进一步用皮纸对景写生,力求色彩明快,开始有所取舍,加上中国画的传统用笔方法——要求意在笔先,考虑成熟,落笔肯定明确,力求简炼概括,使笔痕立见形象,同时减弱明暗对比,加强层次,不依靠背景衬色来烘托立体。在画枝叶时,加入墨和中国画颜色花青、赭石等;在表现白花或花瓶时,就用淡线勾出,不强调用色彩来塑造形象。我们从画集中的水彩画《丁香》、用宣纸写生瓶花《丁香》和近年创作的中国画《迎春》(丁香)对比一下,可以清晰地看到这样一个从西画到中国画的意匠加工过程。这个过程也可以说明萧淑芳是如何探索“洋为中用”,把西画中的可用因素用来加强中国画表现力的过程。从她近年创作的中国画作品来看,这种意匠加工的比重更加扩大和突出,也即是说中国画的特色更加浓郁了。例如她画“紫鸢”,原来这种花的叶子很长,为了突出花,就有意把叶子画低,又有意把花画得更蓝一些,而叶子则有时完全用墨来表现。画花时,则有意打破传统的用色成规,使之更丰富多彩。她说:“如画粉红,不是仅用红与白调出,那样是不理想的,需要加些黄、某些时候加些蓝。”又说:“色调是用色彩调出来的,就像音调是不同的音组成旋律一样。”她追求画面的色调和谐,使色彩构成近乎音乐的旋律美,融绚丽多彩于素雅之中,表达出一种美好的意想。
神美,是萧淑芳绘画艺术的又一个特色。中国画主张以形写神,或以神写形,总之,神是中国画的最高要求。古人说:“人之技巧至于画而极,可谓夺天地之工,泄造化之秘。” ⑤什么是“造化之秘”?无非是统贯着大自然的那种蓬勃向上的生命力,万物正是在这种永不停息的生命运行中焕发出神采。绘画艺术应该传达出这种神采,因为它显示着生活的魅力。正是这种神采,给人以陶冶、振奋和鼓舞。艺术的使命就是要使人在欣赏中潜移默化地感受到这种高尚的美。吴作人先生和萧淑芳先生有一个常用的印语,叫做“师造化、夺天工”,体现着他们共同的艺术主张和艺术追求。师造化是手段,夺天工才是目的,夺天工正是要达到这种神美的境界。萧淑芳的作品,给人以清新明丽的气息,就像是在晴朗的空气里,花木在伸枝长叶,花朵在绽葩吐蕊,那茸茸的花瓣上,似乎还带着晶莹的露珠,显得那么天真、自然……
时光旋踵,萧淑芳经过半个多世纪的艺术生涯,在我的心目中,她却仍像二十年前给我们讲课时那样年轻。也许是热爱生活,热爱自然的美好感情,使她逾越了岁月的鸿沟,她的作品也总是在娴雅文静中焕发着朝气。
对生活的某些领域有着特殊的偏爱,是艺术家们的共同特征,甚至可以说,没有偏爱,就没有独具风格的艺术。萧淑芳爱花,她不仅到大自然中去采花,也在身旁种花,她在花中酝酿美,并把美献给人们。作为她的学生,我对她的艺术自然有着特殊的感情,但我又深知作为介绍她的艺术,却不能全凭个人的偏爱。所以,我这里只想提供一些有助于欣赏的线索,如她的艺术经历、艺术追求、艺术风格和创作中的甘苦,而不想对每幅作品作具体的分析和说明,我认为那是多余的——我相信读者在她的作品中所得到的,会比我所介绍的要多得多。
我从心底祝愿我的老师永葆艺术青春,为人民创造出更多更美的作品!
万青力
(原载《吴作人与萧淑芳选集》画集
一九八二年,朝华出版社。)
万青力,美术评论家
〔注〕①见宋·姜夔《白石诗说》
②见清·盛大士《溪山卧游录》
③见明·袁宏道《瓶花斋论画》
④见清·松年(小梦)《颐园论画》
⑤见明·谢肇浙《五杂俎论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