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奏鸣—孙美兰

春天的奏鸣

—— 读萧淑芳九十岁以后新作

      孙美兰

画家萧淑芳教授于2001年“走过90岁”,当年8月在中国美术馆隆重举办《萧淑芳从艺75周年回顾展》。近年,她身体好吗,心情怎样,有没有画画,是我们共同关注的。

朴素的寓所,被花季清新之气包围着,一如主人心境:平和、安详、纯净、一片温馨。当你走近,顿时澄清看尘嚣。不知从哪里传出春天的奏鸣,等待知音静心聆听!

萧淑芳步入新世纪,将近三年来的一批新作,依据画面,盖着不同印章。两方印章,都是上世纪之作所不曾有。一方为侯一民先生治印:阳文篆刻《萧淑芳九十以后作》,另一方为杨澧先生治印:阳文篆刻《走过九十》。萧师的新作,幅面规格不一,除了画在宣纸上的水墨丹青花卉,出人不意,还创作大批画在纸板上的花卉精品。整体看来,画风变幻莫测,向着更加单纯、清明、自然、中和大美之音发展。有如莫扎特《魔笛》,谱出孩童的心灵,初看时会泛出童心才有的那种喜悦,当你静静聆听,细细品位,又似乎加倍欢欣,悟出那里隐藏着一条通向“天籁”之境的玄秘之门,步入深处,就会发现,那里存在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不同解读方式的花神世界。

萧师青少年时代,兴趣广泛。爱音乐、爱画、爱运动,曾得北平市区花样滑冰冠军。15岁,正式考入国立北平大学艺术学院专门部西洋画系,师从柯罗多及李超士、彭沛民等教授,学素描、油画。其后,自行拜师汪慎生、汤定之、陈少鹿,同时请教齐白石,学中国画。20岁初度所作山水、巨松、荷花,已具功底,显露出创造的魄力,不凡的才华。陈少鹿师为其巨幅《松屏图六条屏》咏诗题跋,以为此幅与前人《松雪长春图卷》之“气势雄厚、满纸云烟”类等,绝无闺阁气。故赞曰:“即今诸大名家所绘亦不过如是耳。”白石老人为其荷花红蓼图题名《香清》,留墨迹赞之云:“墨润笔秀,殊可观也”。二位恩师给与女弟子高度评价,慧眼识英才,预见青年萧淑芳之未来,必将跻身于艺坛群峰之巅。

1929年,18岁的萧淑芳,南下求师徐悲鸿,入南京中央大学美术系进修素描、油画。也正是在南京,初识同学吴作人,并开始与蒋兆和共同探索水墨画新的表现力。由此步入中、西画兼程,鉴西贯中的艺术生涯。萧师早年赴欧,游学法、英、瑞士诸国,为期三年,26岁至29岁,风华正茂,以开放自由的方式,广泛涉猎人体素描、油画风景、木刻乃至雕塑,开拓视野、丰富人生阅历、广博修养、提升艺术素质,为日后艺术发展之路确立了底线和深厚基础,并提供阔大的空间。值得注意的是,在英国伦敦,在瑞士,两次举办中国画个展,出版画集,受到海外好评,成为30年代推进中西美术交流最年轻的先驱者。

萧淑芳教授任教于北平国立艺专、中央美院之前,还曾有过任教中学、师专幼师美术、图画的美育经历,促成她人格的完善化和独特气质。她虚怀若谷,平易近人,善于广纳博取,在她风格鲜明的花卉艺术中,得到来自良师益友多方面的滋养,至今隐约透露着柯罗多式苍劲笔锋的力之美,齐白石式的单纯简约之美和童心。也同时涵泳着徐悲鸿师与蒋兆和式尽精、至微、致广大的气度,吴作人的天工与清新。她灵悟、吸收真善美之种种元素,演变为东方中国一位跨世纪女艺术家所独有的温雅、含蓄的魅力。

萧淑芳教授在纪念她90华诞的巨型画集卷首,写下这样几句话:“我走过了人生90年,尽管有过许多曲折和磨难,但毕竟春天会来,花总会开……”。单只说吴作人先生病重的六年,萧师为悉心照顾,不得不离开画案,吴先生离去的七年,是萧师重操画笔的七年。她没有想到,再拿起画笔,居然还能画。这,对于情感世界如此丰富的艺术家,是精神生活一次剧烈动荡,是心路历程一次痛苦回归,也是艺术境界一次悲怆的升华。临界2004年春天,萧师终于能够告慰自己,推出一批新作,举办一次90岁以后的画展,借以回报这个关注自己的温馨的世界,回报所有敬爱她、喜爱她的艺术的周围朋友、学生、亲人。

萧师的花卉艺术,不但精彩可观,且又发生新变,令人惊喜异常。

极度单纯简洁,是萧师新作的突出特点。无论盆花、折枝,无论花瓣的绽放,枝叶的伸展,以简取胜。即使一幅斗方小品,亮丽的柱顶红,水玲珑的杜鹃,深蓝的紫鸢,洁白的荷花,还有种种不知名的春花异草,都像是用了一种响亮的原色,一种洁净的本心,数笔而成,将数不尽的花朵、将那些美的生命,从宇宙间捕捉了下来。简约之笔,简到不能再简,堪与白石老人晚年画虾、吴作人晚年画金鱼比美。

随兴吟咏,情趣盎然,是萧师新作引人兴味的又一特点。识画者曾说:“画山水要有神韵,画花鸟要有情趣。”我们纵览为数可观的新作,特别是花卉小品,恍惚追随艺术家,跟她一样,以恬适明净之心,漫步在春天里,邂逅在百花间。争看璀璨花如锦,又神奇地幻化为一幅幅“花长在、叶长绿”的水墨丹青。

时时有人送花来,萧师乘兴落墨。灵感、情趣,随之油然而生。那悬在半空、节节伸展的“气根”,那仿佛轻披纱罗、旋舞着的花束,那依偎在藤篮里闭目的美卉,还有自得其乐的小小金葫芦。相对于以往端庄素雅的画风,又多了几许神来之笔,显得更洒脱,更有趣,更迷人!

“最高的技巧看似无技巧”,西方关于艺术美的箴言,与中国“无道自然”之论息息相通。萧淑芳的艺术崇尚自然,落落大方,品格高洁,纯净天真,拥有“出水芙蓉天然去雕饰”之美。也正是其人品、修养、个性、资质在艺术上的集中表现。在新作中显得更加突出,愈发强烈。

诸多评家指出,萧淑芳花卉艺术特色之一,在于恰当把握西画水彩与中国水墨的契合点。从萧师90岁以后的新作中,我们会进一步发现,其中还隐藏着更内在、更深层的胆识。她早已悄悄地、不露痕迹地将西方近现代油画之“阳光色彩”观念引入中国画,同时,她谨慎地、适度地将油画笔触特有的“摆笔法”,引入中国画。笔触本是血肉之驱,笔触本是生命,笔触本是情、是趣、是语言。一笔是一笔,摆上去,任其渗化。看似漫不经意,实是经意之极。既完成情趣兼备的造型,也呈现绚丽微妙的阳光色彩。大片空白,为自然生命之美留下自由动荡的空间。色彩随着笔触转换,花瓣沾着露气在阳光下闪烁。然而,萧花何以透明却不单薄?何以亮丽但不浅俗?确实藏着一个奥秘:“早年胚胎”的奥秘。我姑且认知为“摆笔触的艺术”。早先对中国画(尤其元人写意画)颇有贬意微词的鲁迅,竟也曾经说过,“毛笔作画之有趣,我想,在于笔触;而且用软笔画得有劲,也算中国画之一种本领”。萧师从她小小年纪到她90岁以上高龄,不间断软笔作画,要画得有劲。软笔“摆”色,觉笔触有趣。经月连年,以至奇迹般,眼不花,手不颤,越是年高,反而越是扣紧了中国画艺术崇尚的“稳、准、狠”三字。求艺悟道的漫漫历程,表明一个真谛:只有当艺术家的生命与艺术合为一体,统统进入炉火纯青之境,那么,其作品方会自自然然,给人以品味、再品味;沐浴精神、洗礼灵魂的喜悦。

这里精选出150幅佳作,是一位老师,一位母亲,一位纯粹的艺术家,赠送给后来人的珍贵厚礼。展品将启发我们,面对世界和平与暴力仍冲突,美善与丑恶的搏斗,该以怎样的心态与良知,思考人类、大自然的命运,关注和维护宇宙间一切美好生命的现在与未来。

2004年4月15日 北京

展序—品高花自香(潘公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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