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 为 人 生
——吴作人的一生
艾中信
吴作人出生在本世纪初的一个书香门第,祖籍是安徽泾县人才辈出的茂林村。祖父吴平畴迁居苏州,是当地著名的花鸟画家,不幸早亡。父亲吴慰萱是康、梁改良派信徒,遭人毒害暴死。遭此厄运,从此家道中落,一门妇孺难于谋生。青少年时代的吴作人是在坎坷、凄寂、困顿中成长的。然而,他禀赋独厚,富艺术灵气,又有志气,既亲尝世态的炎凉,又善察自然生态的机运,多才多艺,感情横溢。严格的家教和严酷的生活使他在幼小时就懂得生活的意义,自中学时期始就热心社会活动。出于坚定不移的志愿他终于迈出了人生关键的第一步,毅然放弃已经准备就学的国立南京中央大学建筑系,决定改学响慕良久的美术,考入由田汉主持的上海艺术大学美术系(后改为南国艺术学院),并参与南国社的戏剧、音乐运动。他从此跨进了一个文艺新天地;莎士比亚、雪莱、拜伦、易卜生、王尔德等文学巨匠向吴作人展示了一个新鲜而奥秘的西方艺术世界。更重要的是,他在渴慕已久的徐悲鸿门下,开始切实地锻炼素描造型基础,同时深深感受到欧洲文艺复兴运动和启蒙运动的华光,仰慕古希腊,直到十八、十九世纪的写实主义名师巨匠的业绩,确定了自己的目标和努力方向。从西学入手,领悟造型艺术的真缔,随即赴欧学习,师奉比利时独树一帜的写实主义者王家美术学院院长巴斯天教授,打下了扎实的油画造型基础。巴斯天的艺术功力直追伦勃朗,其油画艺术富于印象派的光色效应,体现出鲜明的写实新风格。他是社会党人,思想进步,为人耿直,对东方艺术很有研究。他对吴作人在学习时期的油画就有这样的评论:“你的油画既不是弗拉曼傅统,当然也不是中国传统,而是充满了自己的独特个性。”这个性正是兼备著根深叶茂的中国文化清雅而醇厚的特性,又得广泛地赏鉴西方艺术盛世的大家名作,不泥古,不泥洋,恰好融会贯通,成为自己的血肉。吴作人继承中外古今,创造自家的风貌,于此可见一斑。
吴作人是少数勤于人物创作,并以劳动为题材的欧洲留学生之一,早在学习之初,就提出“艺术是‘入世’的,是‘时代’的,是能理解的”,“亲尝水之深,火之热,醉山海明晦之幻,慑风雷之震,悚唤号之惨,享歌舞之欢狂……不离现实生活,写人之至情,是人世之作,谁能不理解?”(《艺术与中国社会》)留学后回国,他又得出结论:“一件艺术品就是它能够表现一个民族,表现一个时代,表现一个环境……;惟其因为他有这些要素,才可以从一种艺术品里看到一个民族,看到一时代,看到一个环境……。所以艺术的动向是绝对自然地,也是必然地跟着社会在转移,同时转移着社会……。只要艺术家有了充分的心灵和技艺的修养,到处都流露出时代的呼声。”(《中国新兴艺术之动向》)吴作人有深入而广泛的艺术实践,对艺术理论也有独到的见地。“艺为人生”是他的基本观点,他认为:“艺术体现人的灵魂,不能脱离人生。”又说:“艺术与科学是人类文明的两大支柱,人用以前进的两条腿,缺一不可的”。(《中央美术学院美术丛书刊前语》)此外,他对审美理想和艺术方法等方面还有许多精辟的论述。这些理论是从生活实践和艺术实践中获得的,理论指导着他的实践,实践又证实了理论。
吴作人的艺术到他的盛年发生了决定性的转折,他在跋涉青藏高原深入蒙藏人民放牧生活中,在广漠大气的怀抱中,发觉到中国水墨的语言更能表达自己的心境和意向,中国画作为中国的文化现象有它不可代替的艺术特色。通过创作实际,他现在进一步领会并掌握了民族绘画的审美特征,造型严谨而笔墨洒脱的奔 和牧驼产生了,气势宏伟而抒情写意的雪原风情立即博得了美术界的交口称赞。人们当时可能还来不及领悟到这些水墨画为什么这般动情,到后来才明白吴作人行万里路所寻求的不只是在生活中写生而已,更重要的是要求索怎样使他的艺术内涵更好地反映中华民族悠长而深厚的情感。还在浩茫边陲作“苦行僧”的途中,他在莫高窟考察了曾经望眼欲穿的祖国艺术瑰宝,临摹了那里的壁画,通过细心的体验,更加坚定了一定要很好地继承民族绘画传统用以表现现代生活的决心。这个宏愿,到五十年代终于作到重点转移。在四十年代,他以油画和水墨并举,油画的民族化,此时已略现端倪。到五十年代,他以中国画创作为主,作品完全趋于成熟;风格英姿洒脱,举简治繁,风清骨峻,以气质胜人。此时的油画则达炉火纯青之境,更加富于民族气派。吴作人在五十年代进一步深入民族艺术的研究,系统勘察了炳灵石窟和麦积山石窟,撰写了勘察纪略,对马王堆汉画和北齐壑壁画都有专文阐述。同时他又多次出国考察,对印度绘画尤有研究。他的考察研究方针,简言之就是纵以继承,横以借鉴,博采广收,以充实自己的学养。
书法是他锻炼笔墨的日课,籍以抒发胸中逸气,行草激赏两晋、隋唐,功底则求石鼓钟鼎,用淡墨书写自己的诗作条幅,如碧萝春茗一般淡泊怡情。速写也是他的日课,尤其在旅途中更是手不停挥,大量的速写提供他创作的第一手素材,它既是生活和艺术作品之间的桥梁,许多速写(包括淡彩)本身就是艺术成品,它的特色是生活气息浓郁和运笔的收纵有度。他用方棱炭精笔画出羊毫的笔墨意趣,在披漓皴擦之间深蕴着民族绘画的情致,足见他对传统绘画技巧的深刻领会,画法工夫的切实。曾记得五十年代在他家中的晚画会“十张纸斋”上,他相间用毛笔和炭精笔作速写,两者互相发生影响,加强了毛笔的造型表现力,在炭精笔中则注入了写意的意趣。
早年的家庭教育,使得吴作人深受古文学、经史之学的薰陶,熟读《诗经》、《离骚》,唐宋诗词,旁及诸子百家的学说,当时虽未必通晓,学习不辍,乃奠定下深厚的文化基础,及长便时隐时现地融会贯通在艺术创作之中。儒家的务实精神和道家的空灵逸气,相左相右,道乎中庸,造就他在水墨画上善寓教化于清雅的抒情寓意,且时有哲理性的阐发。对于中国文艺理论,独喜《文心雕龙》的情理精湛,对古希腊以远的西方艺术一脉相承的现实主义源流, 信事物历史唯物辩证发展的真理。他在中学时期接受了正规的现代科学基础知识,此后始终对各门类学术有广泛的兴趣,因此开阔了思想境界。热中美术者往往与自然科学无缘;而吴作人却对天文、地理乃至原子能都有很大的兴趣。他本来可以成为一名兼容美术和工程的建筑师,当然也会是很出色的。就与科学结缘这一点说,他似乎可以追随文艺复兴大师达·芬奇。他的治学特点正在于知识领域广,思想豁达开放,善于触类旁通,把广泛的知识融汇一炉,并自然地、曲折地影响到后来的绘画创作。就文艺领域而言,除了精于诗词,又博通昆曲,特长擫笛,又偏爱苏州弹词。这些高层知识界和平民界的雅和俗的传统文艺,在相当程度上影响了他的艺术气质。他的诗词清幽沁胸,发人深思,擫笛抑扬,顿挫激昂,潇洒放逸的情愫,在他的许多水墨画上化为可视的无声奏鸣。
吴作人是卓越的美术教育家,数十年辛勤耕耘所培养的人才遍布全国,发挥着建设新中国美术事业骨干力量的作用。他又是深孚众望的美术活动家,不但提携美术后生平易近人,不少知名的文艺界人士,并有科技界的佼佼者,都和他结为探讨学术的挚友。
为了促进东西方文化交往,吴作人在耄耋之年还多次抱病赴国外举办画展,遍访欧、美、澳及南亚等洲的许多国家,进行考察,作学术报告。他的艺术博得国际上的声望,被誉为中国现代文化在美术上的一个折射。他的作品鲜明地体现着传统的涵养和现代感情。
为了进一步提携后辈,他以自己的艺术劳动所得,设立“吴作人国际美术基金会”,奖励且资助国人和海外华侨、华裔中优秀的美术家从事创作与研究工作,推动其有益的美术活动,以发扬优秀的中国文化,促进现代中国美术的发展。他说:“我是过来人,深知在艺术道路上有许多艰难困苦。我愿以自己的劳动筹集资金,为后来者提供一些机会和创造一些条件……”他的这个宏愿,现在已经在实现。
远自魏晋南北朝以来,中国的美术家尤其是水墨画家,普遍重视文化素养,在磨炼技艺的同时,无不潜心学术,以广博的学识增益其才智,最终使此种学养得以在笔下流露,从而在艺术上体现出书卷气和学术性的大家风度,自文人画肇始,则以诗文琴棋等列为不可缺少的画外功。自十九世纪以后,由于欧洲文艺复兴运动和启蒙运动的影响,更由于五四运动的直接薰陶,当代的中国画家凡可称大师巨匠者,都必具博大胸怀与民主、科学的精神,学贯中西、博古通今,其艺术作品无不体现出深遂的学养和豁达的理想。吴作人先生对人文科学乃至自然科学都有广泛的修养,他博览群书,学贯中西,既熟悉古代经史典籍,又通晓近代自然科学,善诗词,谙音律,且投入美术考古,关注古文化研究。后期更自觉地以辩证法与历史唯物主义原理运用于文化工作中,得出自己的阐发,这在艺术家中是很少能做到,而作人先生正是这样一位自觉地追求中华民族艺术走向现代化的身体力行者。他是一代文化先贤。